當生命只剩下不到三個月時,可以做什麼 ?
我的老師,Dr. J. Craig Farrar,在他去世前三個月,每天坐著輪椅,帶著手提擴音器,來到教室上課。那年是 1993,Athens, OHIO 45701, US ,3月下起美東有史以來最大的暴風雪,我是 Ohio University 的學生。
一年前, Dr. Farrar 仍可以靠著行走輔助器慢慢走進教室,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(ALS,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)的侵襲又強又快,他的肌肉控制力每況愈下,半年後,他已無法行走,身體狀況也越來越虛弱,所以那年冬季開學前,系辦一直傳出他病情不佳的訊息,助教也議論紛紛,認為他繼續開課的可能性不大,甚至都有可能會卸下系主任的職務,專心養病。我真的非常擔心。
很慚愧,在當時我憂慮的不是他的健康,而是課可能會開不成,Dr. Farrar 所教的 CS380 Operating system 是系上必修課,一年只開一次,我只剩二學期就可拿到學位,且準備申請學校,計畫九月到另一個研究所唸書,若這門課不開,缺必修課無法畢業,我的計劃就破功了。
幸好,一月第一周,我們收到通知,CS380 會開課,而且 Dr. Farrar 仍是授課老師,心中一塊大石終於放下。
接下來三個月,是我最辛苦的一學期,每天下雪,功課多到做不完,當時我的學校仍使用 DEC VT-100 terminal + VAX 來模擬 MINIX 的運作,作業只能在電腦中心完成,我每周要熬夜六天,因為 Dr. Farrar 並不因為他生病,就降低要求,當我把作業給學長看時,他都驚訝進度與深度更甚以往。我想, Dr. Farrar 也清楚自己時日不多,要竭盡心力把他的精華傳授給我們。
到了3月,我開始感到害怕,想逃避不去上 CS380,因為 Dr. Farrar 的狀況非常不好,他把麥克風開到最高音量,很努力來講解,但只能說五六個句子,就要停下來休息, 他的喘氣聲越來越大,我非常不忍心,看到他用盡力氣上課,生命逐漸消失,我很害怕,有一天到教室時,只剩下助教,告訴我們昨天是他的最後一課。
幸好,那一天並沒有到來,期末考結束,我順利得到一個 A。
四月,我開始申請學校,需要教授的推薦函,就想到Dr. Farrar,但不知病中的他是否能幫我,抱著一絲希望,到他辦公室。
只見一些紙箱已經捆好在地上,他見到我,很高興,請他寫推薦函也一口答應,並且馬上請助教接下我準備好的信封,他說會在明天寄出去,因為後天,就是他在學校的最後一天,在離職前他還是這麼認真努力的幫助學生。
我聽到很傷感,但也知Dr. Farrar是位內心堅強的人,不喜歡悲傷說再見的場面,我就感謝他的教導,他對我申請學校的支持,最後微笑祝他身體能恢復健康,與他道別,。
這是他與我最後一次交談,但不是最後一次見面。
五月的International Fair,是一年一度的國際學生園遊會,因為前一天熬夜寫程式,中午時,我才出門去晃晃,到了校門口,突然見到Dr. Farrar 與他的太太,整個人癱在電動輪椅上,只能任太太推著他,非常虛弱,我見到好心疼,一個月有好大的變化,他的手已經軟弱無力,我想,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,一定要當面謝謝他。
我推開人群,擠到輪椅前,蹲下來,(他也無力抬頭了)他見到我時,眼睛張更開,嘴角努力上揚,但我知道他已經無法講話,此時,我握住他的手,在他嘴邊說"Dr. Farrar ,因你的協助,我已經申請到史丹福大學研究所了,我非常非常感謝你,我也要祝你活得快樂",說完,我忍住不哭,他向我點點頭,然後手向上稍微左右動一下,像是向我道再見,我也向他揮揮手,然後他被太太推著,消失在人群中,我仍然一直揮手到看不見他為止。
一周後,系上貼出公告,Dr. Farrar 已經去世,一位認真的老師走了。
九月,我來到加州,在史丹福遇到許多學識與見識淵博的老師,但無人可比得上Dr. Farrar 竭力授業的身影。